《热点》

伊藤比吕美曾在《闭经记》中将月经比作老友，“赤红的血好似夜空中绽放的辉煌烟花，运动会上随风飘扬的旗帜，完全是种喜庆”。

月经和更年期相关的话题一向在东亚被视为禁忌，在公共场合鲜少有人大声谈论月经，更遑论将其写入文学作品。

不久前，诗人余秀华偏偏在小红书创作了一首《绝经经》。她写道：“一条奔涌了几十年的河流去了哪里？让我看到整个河床的样子。看到最初的你，和我。”

在诗中，余秀华袒露生活，谈论身体，也描绘出全体女人的必经之路。然而，这首动人的诗，仅仅起源于一次看似微小的对话。

01.

百无禁忌的对话

让很多人意外的是，余秀华写出《绝经经》的契机，只是一次在评论区和普通读者的交流。

余秀华发布“ask me anything”笔记，大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她提问，于是她收到了来自上万名读者，来自天南海北的问题。

有人问：“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分享吗？”余秀华出人意料地回答：“绝经了。”很快，她又发布了自己创作的《绝经经》，在评论区和大家开始了新的互动。

有人质疑如此大方地谈论月经是否得体，更多人在评论区感慨，这首诗打破了伴随自己多年的羞耻感。余秀华回答：“爱与身体无关。”连续几篇月经相关的笔记下，余秀华都像一个爱说大实话的朋友，幽默地回复网友的留言。

在她看来，只有先正视身体的变化，才能正视由此引起的心理变化。绝经也意味着衰老，这是全体女性，乃至全人类的必经之路。

“Ask me anything”笔记下，还有太多有趣而真实的问答。有人说：“老师，我感到自己一事无成，未来没有希望怎么办？”余秀华回答：“这么幸福吗？”

在诗人眼里，真爱是“上帝搞的一个谎言调戏人类”；读者们不必写出像她一样的好诗，只需要“写出像你自己一样好的诗”；被喜欢的人爽约后，只能独自一个人晒太阳也没什么大不了，因为“总有一天你就会不喜欢他了，你会珍惜一个人晒太阳的这个下午”。

余秀华和年轻人聊爱情、聊诗歌、聊理想、聊人生，这些对话不像老师帮学生指点迷津，更像两个人平等地、不带功利心地闲谈，因为漫无目的，所以百无禁忌。

社会学者曼纽尔·卡斯特曾提出“流动空间”理论。他认为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，社交媒体向大众提供了跨地域的、即时性的虚拟交流空间，这给人与人的交往带来了挑战，也提供了新的可能性。

如余秀华和公众的对话显然是众多可能性之一，在许多“ask me anything”笔记中，社交媒体消弭了公众人物和普罗大众之间的距离感，对话双方褪去外在的光环，只是真诚的，具体的个体。

作家莫言也参与到这场盛大的交流中。被问及自己曾经和余华、史铁生一起偷瓜的故事，莫言正经又幽默地在视频里辟谣：“我们怎么会拉着史铁生偷瓜呢？我们偷回来，给他吃是没问题的。”

不断有作家、学者，加入小红书AMA，原本被圈层壁垒隔开的两群人在小红书相遇。有人问中国人民大学的副教授董晨宇：“怎么样才能考上你的博士？”董晨宇风趣地说：“需要我先努力，而不是你先努力。”

普通用户也通过AMA成为了采访者。有观众问了作家麦家那个很少出现在正式采访中的问题：《风声》的两个女主角是否产生过爱情吗？麦家说：“她和她的故事，是不能走漏的风声。”有人向麦家讲述自己看完《暗算》后，决心学数学，却险些保不住头发的经历，麦家回答：“对不起，《暗算》暗算了你。”

普通人的问题汇聚在一起，会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样貌。所有“ask me anything”笔记里，出现频率最高的问题，还是关于年轻人的迷茫。

不同的回答者分享着自己的真实经验。麦家说自己二十岁的时候，只是个被纪律捆住的傻小子。“因为傻所以不迷茫，一切跟着别人走”。董晨宇则宽慰大家，二十岁的人都痛苦，只能一边痛苦一边做好手边的事。他们的经历不尽相同，但都是当下年轻人的参考资源。

在一问一答中，交流的界限被悄然打破，提问者和回答者都展现出真实人生的鲜活侧面。

02.

从答疑到谈天：

带着温度的交流

“Ask me anything”（以下简称AMA）作为一种社交平台的玩法，最早于2009年诞生于国外的社交平台Reddit。博主以“我是xxx，AMA”的格式发布笔记，介绍自己的特殊身份、经历或职业后，欢迎任何人向自己提出任何问题。

AMA最早在国内的火爆，则从科技圈开始。2025年下半年，许多AI领域的教授、研究员、公司创始人都出于和年轻人交流的需求，在小红书发布AMA笔记。这股潮流被许多人形容为，“行走的参考文献来小红书了”。

这些有影响力的业内人士，用简洁的语言回答专业的问题，本质上就是在打破行业内外的信息差。当然，ta们也会分享自己的生活。

在清华计算机系长聘副教授刘知远的小红书评论区里，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参与AMA互动，他说“要到距离同学最近的地方来”；对专业领域的提问，他也详尽地给出建议；还有人问“应对非升即走和无尽的考核不累吗”，他回答“愿意为了热爱甘愿去承担一些附带的条件”。

AMA的影响力很快超出了科技圈，参与者扩展到文学、哲学、艺术、人际关系等多个领域。莫言、余秀华、李银河、严飞、沈奕斐、冷军等专家学者，甚至大量素人用户也纷纷加入。

比起最初硬核的知识分享，AMA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不需要多大成本，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交流方式。每个笔记就像是贴主向全世界发送的友善信号，邀请任何人走进自己家的“虚拟客厅”，开启一段短暂但友好的谈心。

每个人的脑海中，都曾浮现过几个天马行空的提问。这些问题可能因为太抽象或太私人，往往很难问出口，最终被埋藏心底。

然而，来自各行各业博主发布的AMA笔记中，许多具体、细微，甚至看似琐碎的问题，都会得到回复。

有人问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张怡微：脑子不灵光了怎么办？张怡微相信，短暂的头脑不灵光也可能是信息过载，反而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。

有读者问余华，怎么看待自己长得像潦草小狗？余华认为，潦草是一种对待世界的态度。学生问中国政法大学的陈碧教授，写论文想引用文章时，总忘记是哪篇文章提到了记忆中的观点，没想到陈碧也有着同样的问题。

这也是平等交流最动人的部分，未必每个问题都能得到一个准确的、能完美解决困惑的答案，但一来一回的沟通中，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和温暖，也是重要的。

03.

探索欲与好奇心

大量有活人感的小红书AMA笔记中，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于认真生活的普通人。正如德国民俗学者赫尔曼·鲍辛格所说，许多民众自己漫不经心、习以为常的惯常行为和思想背后，藏着文化历史渊源的驱动。

最开始，有国际留学、外派经历的贴主发起AMA，解答大家对于不同国家的好奇。在柬埔寨3年的博主，幽默地回答工作相关的问题，还在评论区写起了打油诗。

冰岛旅游向导则在笔记中提供了大量实用信息：去冰岛要穿徒步鞋配羊毛袜，环岛要避开12月和1月，想成为冰川向导，可以先从来冰岛读书开始。

旅行、工作、求学……评论区各式各样的问题和回答，足够拼成一副带着国人脚印的世界地图。

慢慢地，出版社编辑、毛绒玩具师傅、画师……这些从事日常职业的普通人也主动参与AMA互动。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，看似随处可见、甚至不太起眼的职业，也能邂逅真心的发问。

读过那么多书，有没有质疑阅读的时刻？上海译文出版社双语编辑洁静的答案是肯定的，“在经历了个人和集体性的创伤之后，林奕含那句‘文学是否巧言令色’更是振聋发聩”。

洁静的音乐老师曾经说过，“演奏者很容易陷入对美的追求，但其实美是陷阱，音乐的本质是真”。对洁静来说，文学也是如此。

如何裱纸？写生线稿怎么转化成底稿？工笔画画师曾作燃的AMA笔记中，有对于专业知识的详细讨论，同样有妙趣横生的调侃与自嘲。

只要有人抛出交流的橄榄枝，就会被接住。在良性的创作环境中，新鲜的内容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树木。不必刻意引导，诸多提问者和回答者自发加入，组成枝叶，最终让树木焕发勃勃生机。

一个好的社区氛围，必定会激发新的创意。小红书里还冒出了无数AMA的新式交流方式，最有趣的一条衍生笔记，是博主王茶水邀请大家“ask you anything”。发这条笔记的初衷是，他会根据对方的主页、名字或地点，向所有留言的人提问。近万人涌入评论区，博主和留言者的互动，也逐渐变成了评论区里所有人向所有人的提问。

北京人和美国人交流最喜欢的音乐，发现不同国籍的同龄人，其实都听过同一首歌。

热爱毛茸茸小动物的留学生，和国内宠物医院的打工人，聊起了照顾动物的心得；南方人问黑龙江人：“你们会组团打雪仗吗？我没有见过雪。”

还有很多评论说：“我的生活好无聊，有没有人愿意陪我聊聊天。”

其实，AMA最初爆火，是靠着“打破信息差”的实用价值。直到今天，“有用”依然重要，但也有越来越多人通过AMA抱团取暖，从提问和回答中汲取情绪价值，驱散生活中的孤单。

五湖四海的陌生人，跨越年龄、时差、国别甚至语言，交换对彼此的好奇，蜻蜓点水般在对方的生活里留下善意荡开的涟漪。

正如博主王茶水所说：“对陌生人的探索欲是对世界的好奇。”带着愿意发现、探索、分享的心，一个问题可以唤醒无数个问题，创造力也可以持续传递。

问答背后是蓬勃的探索欲和好奇心，这也意味着好内容可以拥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，在社群里扎根、发芽、生长，孕育无穷多的可能。

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说过：“求知欲、好奇心是人的永恒的，不可改变的特性。”怀揣着友善与好奇，每一次发问和回答，都在向真实的世界，迈出一步。

撰文：TZ