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男性从业者占大多数，人们习惯称外卖员为“外卖小哥”；而现在，女外卖员在1400万外卖大军中的占比已达到了约1/4。

2024年，投了上百份简历都没有找到工作的王晚，注册成为一名外卖员。

作为离异女性，她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眼光。就连在她父亲的眼中，女儿都像是在外面“做小姐”，他也不让女儿告诉别人她的职业。

王晚将自己的经历写成《跑外卖：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，有苦有痛，也有哭笑不得的奇葩事——

准备跑外卖

我是盲人摸象般进入这个行业的，尽管大哥（在北京跑外卖）跟我说了一些跑外卖的流程。

我想做兼职骑手，但网上招聘的都是全职，有的招聘者还极力给我介绍全职的好处和待遇，说他们只要每天干上八个钟头左右，一个月就能赚1万多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们每招聘到一个人，就能拿到100块钱的佣金。

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岗位肯定是某团直招，入职的话就相当于变相进入大公司了，有五险一金，甚至管饭。但实际上，大多数招聘者属于某团的外包。

正因如此，一旦骑手遇到意外，很难维权。

2024年11月，我大哥送外卖路上正常行驶时，被突然横过来的出租车撞伤，去申请理赔，结果却被拒绝了，理由是对方出了状况才给赔偿，骑手本人是无法享受相关待遇的。

这让大哥愤愤不平，他认为每天交的两块五的意外保险费，双方都得保才行，不然这个钱就白交了。

那几天，我在家持续躺平。我的躺平，只是姿态上的，不是心理上的，日渐减少的存款让我很焦虑，每次付款买东西后，我都会很快退出付款界面，假装它不存在，更不敢去查我的账户余额。

终于，3月底的某个清晨，我按捺不住，完成了某团的个人认证，再根据它的指引完成了线上学习，然后，平台就通知我可以接单了。

原来成为一名骑手是这么简单，根本不需要应聘。虽然这种众包跑单模式要盈亏自负，并不稳定，但当时我只想尽快有个收入。

愤怒

在路上行驶时，经常会遭逢各种恶意。像有的不看红绿灯的人，在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，会用很脏、很恶毒的话攻击我。

有时候，我正常骑行时，在我侧后方行驶的汽车会忽然按个喇叭，把我吓得一动不敢动。更多的是那些转弯的汽车，他们经常不减速，不打转向灯，因为这，我看见好多骑手翻车、撞车。

还有的司机明明知道你没有违规，却故意往边上靠，把你别住，像公交车就是。

我每天早上往超级合生汇去的路上，就会碰到很多公交车，哪怕是我在前头，有的公交车也故意从我后头超过，别在我前面，有好几回我都差点翻车。

还有一回，直接给我别到了马路牙子上，我看刹车来不及，马上要追尾了，索性往路边撞去，车子沿着马路牙子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来，还好撞击的力度不是很大，腿和膝盖都是轻微擦伤，没有伤及关节。我抬头瞪着那个开车的司机，他只是冷冷看了看我，便扬长而去。

像这种憋闷气我受了很多，最过分的一次是，一辆面包车从我身边开过去时，坐在副驾上的一个男的朝我身上吐了一口痰。

我先是感受到大大小小的飞沫溅到我身上，接着就是一口浓痰落在我的左袖上，很恶心。

我追过去要跟他理论，可我的车速那么慢怎么可能追上，只能是干受气，买了一包湿纸巾将身上的痰拭去。

起初，我想着自己是学佛的人，不该说脏话，就用正常能表达情绪的词发泄。久而久之，我发现那些词语并不能表达我的愤怒，就逐渐骂起脏话来，这让我感觉自己堕落了。

每回被骂后，我都给我娘打电话，描述我的遭遇，说的时候难免带些脏话，我娘就训我，人家说脏话行，你不能说，说脏话不好，以后注意着点。

在经过几次骂和被骂后，我变成了厚脸皮的人。

有一回，给一个地铁站公共宿舍送餐，走到楼下我给顾客打电话，问他在什么楼，也确定了位置。送完过了几分钟，顾客打电话过来歇斯底里地吼道，我的餐呢？你给我送哪里去了？我心里其实挺害怕也挺生气的，就说，您的餐我已经给您送楼上了啊。他不为所动依旧吼道，我都没收到，你点个屁的送达。

我问他，不是左边的那个楼吗？

他说，右边！右边！你都不看吗？抓紧给我把餐拿过来！

可他之前明明说的是左边，还怨我。我只得折回去从左边的楼拿到右边。此时，那个顾客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，他看起来怒气冲冲，还没等我给他道歉，就一把把餐从我手中夺了过去，转身就走了。

我下了楼后，骂道，真是个毛玩意！

骂完以后我就后悔了。这后悔持续了五分钟，等五分钟他给我差评后，我就不再内疚了，很想去他住的地方找他理论，或者再抢一次他的单子，故意给他送得很晚，再让他暴跳如雷一次。但这些我都没有做，不断抢到手的单子，让我没时间思考如何去报复一个人，有那个时间，我还不如去多抢几个单。

作为外卖员，我们最好是把自己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没有棱角，做一个老实的好人，努力让自己不被内心的愤怒所淹没吧。

跑外卖后，身体磨损严重，要吃很多药

逆行

在整个G6沿线跑单，一天里头可能有大半天都是走逆行路线，有时是不自觉的，因为不熟悉路况，有时是懒省事。

在我接过的所有合生汇和珠江摩尔美食城的订单中，70%都是不得不逆行的订单。

跑外卖后，我才体会到，北京的一些基础设施做得并不合理，比如很多老式的过街天桥是没有专用坡道的，大多是在台阶两边弄两个斜坡，稍宽一些的还好，我能很好地判断自己的车能否通过，车胎该放在什么位置，但是像那种坡度很大且不够宽的斜坡，我在往上或是往下推车时，经常会被餐品或是挡风被遮住视线，使得车胎掉到台阶上。

让人发颤的斜坡

有一回摔得狠，那是一趟往市中心去的20公里的远单。进口的台阶中央处斜坡太窄，只有不到30厘米的宽度，上坡与下坡中间只有一砖的缓冲地带。我还没想好怎么下去时，右手不小心拧转了油门，车子一下子冲了出去。

车子掉下来时，我本能的反应还是拉着车子，导致砸到了腿。一个过路的大哥帮我扶起车子，问我要紧不要紧。我腿痛得很，嘴上说着没事，手上忙着捡落地上的鲜花和一份焖锅，好在焖锅只是撒漏了一点，但是汤汁溅到了鲜花上。

我看了下订单，那束花得400多块钱。我怕要赔付，寻思找个超市买把剪刀，将有汤汁的那几个花边剪断，但快走到送餐点了都没碰见一个超市，就用牙把花边给咬断了。

束带也弄上了油污，我从餐箱里拿水出来洗了洗，稍微没那么明显。顾客并没有发现，也可能发现了但没有追究，我心里有些惭愧，主要那天是教师节，我想人家可能是感恩老师的。

就我所知，没有外卖员是没逆行过的。

本身，系统给的送单时间就很短，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配送，骑手要么是选择骑快点，违章，要么就是少接点单子，挣少点，除此别无他法。其实一开始系统给的时间并不像现在这样苛刻，怪就怪那些“卷王”。

比方一个小时的单子，效率高的人可能40多分钟就能跑完了，系统就会根据这个人的配送时间进行迭代更新，如果再有更厉害的骑手，30多分钟能完成配送，那系统又会根据这个人的速率进行调整。

有回我去换电，看到有个小伙子膝盖上绑着绷带，浑身满是擦伤，我问他，你这是咋整的？他满不在乎地说，拐弯的时候开得太快了，翻车了。

我说，都这样了还干啊？他说，老爷们儿嘛，这点伤算啥，咬咬牙就过去了。随后，他潇洒地骑车离开。

跑外卖越久，我就越容易把它当成一个限时游戏，觉得自己就像是游戏里面的超级玛丽，每丢下一单，就能从头顶的墙上撞下来一个金币。

所以我对自己订单的完成近乎变态，有的单子还没送到顾客手上，就已经点了送达，这也让我招来了很多投诉。

跑腿的奇葩事

女性送外卖有很多不便的地方，在接触男性顾客的时候，常常会出现尴尬的状况。

尤其到了夏天，白日里给人送餐，倒不会碰到男的只穿条内裤就出来，晚上这种情况就多了。那些男的一开门，看我是女的，也显得狼狈和慌乱，匆忙从我手里接过餐，然后“砰”一声关上门。

有时候运气差点，一晚上会碰到好几个不穿外裤的人，而且有的人穿的还是三角裤，这种更尴尬，眼睛稍不留神，就能看到溜到外面的毛，很是讨厌。

我遇到过更奇葩的。走到他的单元门下时，按铃呼叫也不接，打电话也不应。等我好容易爬到六楼，敲门又敲了好半天。我看没人应，刚准备打电话，门开了，只见他穿了一条很长的短袖，长及大腿，刚好遮住他的阴部，看样子像是上厕所没上完，懒得穿内裤，准备取好餐再去拉屎。

他看我是女的也不惊讶，也没有慌张，大概碰到过很多女骑手吧，只是漫不经心地接过餐，跟我说，你能不能帮我买点手纸。

啊？我怕自己没听清楚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。

接着他就跟我诉苦般讲他的经历，听意思是他跟他老婆离婚，家里的东西都叫老婆给搬走了，手纸都没给他留一张，而他也比较倒霉，吃坏肚子了，有点腹泻，让我给他帮忙买个手纸。

我在他开门的瞬间，其实就注意到他家里很空了，像是要装修房子，或是搬家，不知道他是净身出户，还是本身就一无所有。

我也离过婚，离婚时不光没保住自己的钱，连原来积攒的存款和婚后赚的工资都给了前夫，帮他还他的17万小额贷款了。在离婚时，他甚至不愿意归还以我的名义借的朋友的3万块钱。

见这人的处境，我一时心软，就应了下来。我问他，您要什么规格，什么牌子的？

他说随意买个两三块的纸就行，以后他可以去大商场里薅点免费的纸。

下了楼，我直奔小区超市。在超市的货架角落里找到了一包手纸，付了钱又冲到六楼。那人开门后，从我手里拿了纸，迅即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我敲门说，你还没给我钱呢？先生，这个纸要五块钱，麻烦您给我一下。

里面男的大声嚷嚷着什么，我没听太清楚。我看他这是赖账的阵势，给他拨电话过去，拨了两个没人接，我知道坏菜了，又敲了几下门，看他不应只好走了。

其实脱离平台帮人买纸这种活儿，可以称得上变相的跑腿单了，也就是帮买单。只不过，这种跑腿，全靠雇主的人品以及契约精神，有很多骑手都这样被坑过。

除了送货，我接到的最多的跑腿单就是替人参加培训，培训的内容各有不同，我很喜欢这类单子，就是走个过场的活儿，混个点儿，钱就进口袋了，还不用风吹日晒。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替人上孕妇培训课。

订单一开始说是取件，等通了电话，才知道是要我帮忙上孕妇入院前的培训课，再帮她把培训资料带回来。

我自己接的跑腿的单子，要求也是五花八门，有让取快递的，搬家卸货的，有让上楼将门口垃圾丢到楼下的，下单叫骑手打人的，还有打麻将三缺一的。

还有更离谱的单子是在8月中旬，大约下午1点多钟，朱辛庄那边发起了一个专人直送的跑腿单，这种类型的单子一次只能接一个，时间短，单价高，几公里的单子出到了25块钱，我果断拿下，没顾上看订单要求。

等打开订单，看到备注说是需要接一瓶尿，而且必须是自己尿的。中午我吃饭时，刚尿了尿，根本没有尿意，现喝现尿也来不及，就打电话过去跟对方说，您好，您是要尿吗？

对方沉默了一下挂断电话，取消订单后又换了个号给我打过来，说只要找到一个健康的男性的尿液，就能给我100块钱。我一盘算很合适，就有些心动了。

我问，你拿尿干啥？对方再三说明不会做什么违法的事情，叫我放一百个心。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，说可以让我哥试试，还跟他打包票说他的身体好着呢，一年里药丸都没吃过一回，他这才放下心来。

挂了电话，我打电话问大哥的意思，大哥也是头回听说这事，他的脸估计都笑烂了。事后，大哥跟我讲，对方很守信，除了100块钱的报酬，还多给了100块，说是封口费。

我和大哥琢磨过好几次对方拿这尿干啥，也没个答案。后来有一天，我忽然想起，8月应该是有很多单位要体检报告吧，不然那段时间也不会有那么多要屎要尿的订单，但后来我都没再接过。过了8月，就没再见过这种类型的订单。

低欲望的外卖员

午高峰等单的外卖员

外卖员这个群体多以单身男性为主，按我哥的话说，都是光棍子。

我在吃饭的时候，边上有对象的男骑手，基本上都在跟自己的老婆或者女朋友视频通话。像我这种没对象的骑手，不是刷视频，就是躺下打游戏、看小说。

有一次，超级合生汇请了一群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跳舞，我取餐时从边上经过，奇怪的是，站在周围的男男女女中没有看见一个骑手围观、欣赏。

我猜大哥可能喜欢，就给他打电话说，超级穹顶那里有美女表演，你看不？

大哥说，看那干啥，送单还送不过来嘞。

我又说，那些女的长得挺好看哩，又白又高，跟明星一样，你不看看啊。

他说，不顾哩，挂了吧，我得取餐嘞。

我猜可能是午高峰的缘故，就给大哥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，估计他也没看。等午高峰过去，我再经过穹顶时，也没见到几个骑手去看跳舞及其他表演，他们不是在吃饭，就是在商场的地上躺着或坐着。

我自己跑外卖以后欲望也减退了很多，好像对人类失去了兴趣，没有精力去爱一个人。每天跑完单以后，唯一惦记的就是吃东西，以及抓紧洗漱完躺到床上休息。休息一晚上醒来更有精力后，我也不愿意做点什么，感觉谈恋爱或者性行为很麻烦。

后来，我的朋友告诉我，我只是累了，所以才对人类没有欲望。

夏天时，偶尔我会想穿得好看些，但是我发现，走在街上，即使你穿好看了，还化了妆，别人也不会用欣赏的眼神看一下你。渐渐地，我忘记了我的女性身份，不太在意自己穿了什么，除了紊乱的经期及上厕所时，我才会有自己是女性的认知，其他时候我就是个没有性别的人。

当然这也不意味着我没有被人搭讪过。有个男孩是我跑单路上认识的，老跑过来找我。这个人每次跟我打招呼都不老实。

有一天，他突然大声问我，你是不是也离婚了？

他自己一点也不难为情，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，好像很有信心拿下我一般跟我说，我早就猜出来了，跑外卖的女的大部分都是离婚的。

再次遇见是在我住的村子附近的换电站，远远我就看到了一头红毛，像只火烈鸟或是公鸡之类的。

他走到我跟前，跟我说，你也住这里呀。为了拉开我跟他的距离，我转到车子的另外一边，将车座拉起来，立在我们中间，就这，他还趁机摸了一把我的肩膀。我连忙往后一闪，他的手才拿开。

我没搭理他，装上电瓶就要走。他倒好，直接从我的手机支架上拿起我的手机，点开了我的微信界面，扫了他的号，替我通过了添加。

我懒得再理他，骑上车子就走。等到了合生汇，我取完餐正准备从负二楼出去时，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，突然手搭到我的肩膀上，然后顺着肩膀一路沿着我的后背往下滑，到我的屁股上才把手拿开。

我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。我说，你离我远点，我跟你都不认识，起开。

他还委屈上了，说，咋了，谁惹你了。

我气冲冲地骑着车子离开，一路上越想越气，就微信跟他说，你不懂什么叫性骚扰吗？我跟你又不熟，就动手动脚的。说完我删了他的微信。

这之后我几乎没遇到过这类事，可能是因为天冷后，我穿着皮衣更难分清我是男是女吧。我想，也许我跑得久了也会这样，逐渐像个男人。这点对系统来说倒是非常有利的，女人男性化后，能接更多难以配送的单子……

在当骑手的日子里，我感受到：尽管时间支离破碎，身体日渐磨损，我却感到安心，因为有那样一个活儿我随时都能干，这是我可以掌控的人生。

——摘编自《跑外卖：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，王晚，2025年9月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