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水华缺席了。12月14日，在家门口福州马拉松的赛道上，她没有出现。

从天气预报来看，周日这天，是最近两周以来，跑马拉松最好的天气——天气晴朗，温度在10度上下，最适合跑友发挥出个人最佳成绩。

上午十点，终点计时器来到2小时32分，开始有女选手出现在环岛，冲向终点。一个，两个……全马终点的围栏处、草坪上，人们伸出手，举着手机，把镜头对准终点。

直到第四位女跑者冲过终点，人群里有人问：“那个跑得最快的女护士呢？”

“张水华。”旁边人叫出了这个名字。

“新闻说了嘛，她在上班，刚被处分了，肯定不敢来了。”有人调侃着接话。

“上班和跑步有什么冲突噢！我们跑圈的都支持她！” 一位从江西坐了四小时高铁来陪朋友参赛的跑友说道。

但对“最快女护士”张水华而言，在她的全职工作和热爱的马拉松运动之间，的确起了不小的冲突：11月，医院给她下达了警告处分，称其“违规兼职取酬，以虚假理由获取调休”。这则内部通报在12月9日流传到互联网上，很快冲上热搜。这意味着从今往后，当工作撞上马拉松比赛，她很难再轻松获得调休机会，而是必须二选一了。

这次福州马拉松的起点，五一广场，距离张水华的工作单位，福建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（下文简称“福州附一”）步行大概只需15分钟。据媒体报道，这天，在医院的35病区，全科医学科，有记者见到了张水华。

当时，她身穿护士服，正在给病人换药。病房里，有人提起了正在举办的马拉松。张水华示意：不要再说下去了。

周末，福建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，位于紫藤广场的内科楼前的医院宣传墙上，“使命与担当”版块的显眼位置，正面呈现了医护人员在抗击新冠疫情的的先进事迹。在照片里，张水华的名字依稀可见。2020年2月，新冠疫情爆发不久，她首批驰援湖北宜昌。

五年后，今年11月初，张水华请假参加了宜昌马拉松。正是因为这一场，张水华遭受了医院处罚，被通报“以虚假理由获得调休”——那是一个周日，本应张水华值班，她请了假。相识的跑友老卡知道，她想去是因为在那里抗疫过。

近几个月以来，在张水华四次周末参加马拉松的排班安排中，有三周，她被排了班。

老卡私下问过张水华：“你们医院岗位那么多，药房、导购（诊），行政，不能申请调个岗吗？”

当时张水华答，我也想，但是在体制内，很难。

◎ 福建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内，医院文化宣传栏

对于张水华的马拉松事业，“体制内”并非一直严苛以待。“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”的官方微信公众平台上，还留存着至少8篇关于90后护士张水华的推文，毫不吝赞美之辞：

2019年，院方表扬了她在“10.20西安 10.27长沙 11.10南昌”三周三连赛后，又一举拿下12月9日的福州国际马拉松赛女子组季军，“当白衣天使爱上马拉松，坚定的信念和持之以恒的职业素养，注定会碰撞出绚烂的火花”；

2023年，当张水华获得哈尔滨马拉松女子国内第一时，院方肯定她是“福州历史上达标马拉松健将级别的第一人”，是“吃苦耐劳、不轻言放弃的护士精神推动她坚持下去”。文末发愿：“为你骄傲，希望你朝着更高的目标奔跑”；

……

但两年后的8月31日，当张水华再次赢得2025年哈尔滨马拉松（以下简称“哈马”）胜利、对着镜头哭诉“我只希望领导能够支持我周末调休”的那番极具争议性的言论传开后，“体制内”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——

尽管张水华丈夫王岢曾对媒体表示，哈马事件后，妻子得到的多是同事安慰的善意，支持她“保持热爱，向前奔跑”。而据凤凰网得到一些消息称，因为跑马，医院频频收到关于张水华的小报告甚至举报。直到11月中旬，院方正式对张水华下了处分决定，给这部恰似“当白衣天使爱上马拉松”的励志剧画下了体制内的休止符。

◎ 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庆祝张水华获哈马冠军的推文

对此《羊城晚报》发表评论称：“不管张水华的马拉松成绩有多么亮眼，她就是一个在本单位犯了错误的护士”。

如今，张水华好像成为了医院里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，和她相熟的医护人员纷纷回绝了采访。12月中旬，在福马举办的这个周末，张水华值班的病区，医院甚至专门加派了保安。

“今天这里有大事。”连廊吸烟区，一位中年保安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，扭头指了指35病区。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大人物、发生了何等大事，只知道这里平时不安排守卫，而这个周末两天，自己和同事的任务，是拦住试图进入病区采访的记者。

12月12日，没过六点半，福州海峡奥体中心田径场的灯就亮起来。每晚六点半，这里向公众开放，市民、游客、马拉松爱好者、年轻的体校学生，人渐渐多起来。工作人员告诉凤凰网，张水华所在的跑团，几乎每周都会在这里训练。

毛国昌时常到这里独自跑圈。他表示两周前，自己在田径场见过张水华训练。毛国昌是一名警官，有跑步的习惯，最近一年开始跑马拉松。但他没有跟张水华打过很深的交道。他习惯一个人跑，很枯燥，总是跑到20公里就跑不下去了。有时偶遇张水华，他会跟跑，跑过很多趟。几乎每周二7点，张水华都会参加跑团训练，“下小雨都在”，“她的速度很快”。在这里，人们叫张水华“一姐”。

看台的屋檐下，一位跑友正在打视频电话，零星地提及“个体”“水华”这些字眼。这位跑友的面孔曾经出现在张水华相关的视频专访里。但当凤凰网走近提出“你认识张水华吗”的问题后，他收起手机，警觉起来。

“半月谈都定性了，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？”他双手抱臂，说，赶紧走吧，没有意义。

12月10日，央媒 @半月谈的抖音账号曾发布评论：“若对张水华的违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如何向那些常年坚守岗位，从不随意请假的医护交代？如何保证医院诊疗秩序的稳定？”

三天后，央视评论员白岩松在《新闻周刊》节目中，提出柔性处理的建议，认为医院处分不当，应该发挥张水华的模范效应，“如果我是医院的院长……让张水华成立面向公众的跑团，带动本院的医生、护士参与跑步，更重要的是带动整个福州的市民更多参加跑步 ”。

他的观点迅速成为舆论争议的新焦点，再次把张水华事件推上热搜。一位署名momo的网友冷评道：“都去跑步了，谁来看病。”

老卡成了在这一次舆论风波后，为数不多的、还愿意聊一聊的人。原因是，他看到网上目前的很多信息是不准确的，他为此感到些许愤怒。他颇为严谨地表示，从哈马结束到深圳马为止，为98天，张水华参加的是4场马拉松，而非网上盛传的“50天连跑5场”。据他所知，张水华参加的这四次马拉松中，有两次是周六下班后去赶高铁，一次是正常休息，一次是请假。

“我只谈今年下半年，对业余健将级的马拉松跑者来说，张水华是参赛最少的人之一。”老卡说。

老卡经营一个提供跑圈服务和资源对接的平台，两三年前结识了张水华。在老卡的印象里，张水华是个有点内向的人，饭局上，她很少主动开启话题。有跑友要求合照，“她都笑嘻嘻的”。据老卡观察，她也并不喜欢接受采访。除了一些垂类媒体的赛后采访，不得不说几句。

在他看来，张水华是一个真正热爱马拉松的人，不是那种只想赢、只想要奖金的跑者。12月7日的深圳马拉松，黑人选手很多，竞争很激烈。因此，很多网红选择去南宁参加比赛，是更划算的选择。但张水华选择了周日的深圳马拉松。那个周六，她值班，下班后去赶上深圳的高铁。老卡记得，那晚她九点多才能到。

那天跑完之后，张水华发了一条朋友圈：“今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终于看到我爸了。”配了一张和父亲的合影——她的父亲在深圳打工，父女俩已有两年没见。

老卡认为，像张水华一样，真正全职上班，又能跑到国际健将水平的，在国内凤毛麟角。“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。”老卡说，他在跑圈这些年，只认识四个人，除了张水华，剩下的，一位是银行职员，一位是中专教师，还有一位基层公务员。

12月9日，张水华再被关注之后，老卡在自己的自媒体平台发布了多个相关内容，声援张水华。但仍有很多网友评论：愿你的同事是张水华。

此时此刻，张水华丈夫王岢的干洗店，成了真正的漩涡中心。

12月11日，医院处分公告流出已两天。临近晚上九点，街边的美容美发店，年轻的店员准备打烊，时间早已过了干洗店的营业时间，王岢店里的灯仍然亮着。

凤凰网进店，从里屋迎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，愁苦着脸，是王岢。他的语速很快，几乎没有能插话的气口，一股脑地说，自己和张水华都不接受采访。说话间隙，王岢的手机又响起来。这几天，他的手机快被记者打爆了。

这是一家面积大概四五十平的干洗店，墙上贴着去年福马赠送的福州市地图、儿子的手绘。角柜上摆放着孩子的读本，以及，张水华的跑鞋——它们被放在了干洗店走廊的最深处。

眼前的王岢，称得上站在张水华背后的男人。他比张水华年长将近十岁。2001年，他从外地来到福州，用二十多年，在当地构筑起自己的生活，租下这家店面，组建家庭，养育孩子。

是他无意间发现了妻子的“天赋”，把张水华带进跑圈，成为她的教练和陪跑员。也是他，在张水华专心备赛的时候，为她洗衣做饭带孩子，报名买车票。

今年8月31日，哈马赛后的那段采访，将这对夫妻的生活打碎得七零八落。张水华那段饱受争议的赛后感言，打破了自己多年来工作单位和马拉松赛事之间的微妙平衡。

如今，王岢懊悔接受之后的那些采访。张水华工作的医院，王岢经营的干洗店，他们常去训练的体育场，开始被赤裸地曝光在人们的视野之下。而真正困扰这对中年夫妻的，似乎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环境中的压力。

大多数时候，王岢一个人在店里应付记者。但趋之若鹜的媒体人，把他可能说过的任何一句话，录下来，发到网上，这让王岢感到不被尊重。

福马结束的这天深夜，王岢在店里独自喝了一场酒。

“我们只是普通人。”这天晚上，仍然沟通无果。凤凰网正要转身离开，听到王岢在身后说，真的抱歉。他垂下头，双手合十说，我们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了。他用请求的语气说，如果可以，请尽量不要出现我和水华的任何。

而互联网上，围绕普通人张水华的舆论之风并没有止歇。通报前，部分人曾同情张水华“追梦被单位约束”；通报后，舆论开始一边倒地认可处分。网友核心观点有三：一是反对“精致利己”，认为她“既想要体制内稳定，又想赚马拉松奖金，却不愿承担违规成本”；二是认可规则权威，“成绩再耀眼也不能突破职业底线”；三是共情职场公平，很多人代入“被同事甩锅加班”的经历，对张水华的行为感同身受地反感。

也有少数声音，呼吁不苛责个体，聚焦制度反思。澎湃新闻在12月14日发表的评论中表示，“现代社会的底色是多元的，定义现代人的，早已不是单纯的‘工作伦理’。实现更加自由的发展，当然不只是张水华一个人的权利，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益。”事实上，此前院方在12月10日的情况说明中也表示，“在遵纪守法、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，鼓励员工发展个人兴趣爱好”。

◎ 12月16日福州海峡奥体中心田径场，张水华没有出现

12月16日，周二，晚上八点，跑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，年轻人在草坪上练习飞盘，马拉松爱好者一圈一圈地相伴而跑，边跑边讨论三天前刚刚结束的福马。然而直到这天，按照常规，本该训练的张水华和跑团，始终没有出现。

这些天，凤凰网曾见过张水华唯一一面，是在王岢干洗店的里屋。她似乎在里处回避着生人。

大概是因为长期跑步，张水华的肤色看上去比照片里还要暗，身形单薄，轻盈。她刚跑完步，荧光色的跑鞋还在脚上。她极其短暂地看了眼外面的状况，对王岢说，要赶回家洗澡，明天还要上班。

她侧身出门，没有打任何招呼。然后迅速地，消失在冬夜里。

为保护隐私，文中毛国昌为化名